永远折戟于温柔
墓碑
01
“刻上云川。”
“刻在左胸口。”
雨夜里突然闯入的黑衣女孩轻轻开口，语气无比郑重。
雨水顺着黑色伞柄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晕开模糊的印记。
她坐在沙发上翘起腿，点了一支烟，好看的眼睛里流淌着明明灭灭的光点。
纹身师这时才意识到，她用的是“刻”字。
仿佛要深入骨髓。
“您确定要在左胸口……”
“是。”她掐了烟，笑得疲惫，苍白纤弱的手指在胸口轻轻一点。
“我想让他，离心脏近一点。”
02
彼时这故事像极了折子戏的开端，唱词咿呀婉转，一片海海漫漫，看不清开头，亦窥不破结局。
初夏的街头，沈凉围观了一场缠斗。准确地说，是赶上了缠斗的尾声。
双方大打出手，带着年少意气和些许狠辣。有鼻青脸肿而无鲜血横流，尚算不太难看的局面。
或许这在街头亦是司空见惯的场面，因为蓊都向来是个治安不太好的小城。
让沈凉忍不住驻足的原因是，缠斗的二人里，有一位是她的同班同学。
云川。
说起云川，她总会联想到太阳，明媚的，耀眼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
也许是阵阵从树叶缝隙里渗进来的暑气让她着了魔，那天她刚要掏出书包里的手机报警，却怔怔地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看他打得那人嗷嗷叫着逃跑，看他疲惫不堪地瘫坐着，眼角眉梢却含着得意和欣喜。
她在狼藉之中走向那个瘫在地上喘气的少年，蹲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仿佛那是个寻常篮球赛的中场休息。
明明和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却傻里傻气地看人家打架，给人家庆功似的送水。
真是，蠢极了。
沈凉一直怀疑正是因为这份傻气，云川才注意到她。
因为云川下意识地接过水的时候表情是扭曲的，不知道是被那人打疼了还是被她吓到了。
然后好看地笑着，冲沈凉挑挑眉：“这水多少钱？”
她拒不回答，一溜烟地逃走了。
他的眼睛太明亮，她不敢多看一秒。
03
可是云川坚定地要报这一水之恩。
于是他不厌其烦地想请透明小卒沈凉吃饭。
他总是在课间或者是放学晃悠到沈凉的课桌边，让相同格式的问句在他口中批量生产，而他的好朋友们总是抱着胳膊在不远处不厌其烦地观看。
“阿凉啊，我们去西胡同的烧烤摊啦，你去不去呀？”
“阿凉啊，我们发现海边有家鲅鱼饺子超好吃啊，你去不去呀？”
“阿凉啊，我们找到一家超棒的甜品店哎，你去不去呀？”
“阿凉啊……”
沈凉知道他说的“我们”是他和他的一群朋友。
云川，大苏，老齐，个个都是活泼耀眼神采飞扬的人。
尤其是云川啊，谁会不喜欢云川呢？
虽然他会在校外甩了外套就和人干架，虽然他会吹着口哨骑着摩托呼啸过街，但他骨子里是个温柔明亮的人。
沈凉不确定，但沈凉坚信。
再说……
她对着简陋卫生间里的镜子，凝视着自己单薄而瑟缩的样子，叹了口气。
拒绝吧，我在他们身边，该多自惭形秽啊。
在云川面前，她总想到一个词。
云泥之别。
云川并不知晓她激烈的内心斗争，所以同样的问答比赛一天要上演多次，往往会在放学时达到高峰，然后在沈凉说一不二的拒绝里迅速落下帷幕。
云川会略带挫败地揽了几个哥们儿的肩膀，慢慢悠悠地走出教室，一步一回头，仿佛在给她充足的时间改变主意。然后又会毫无疑问地会因为龟速被大苏们嫌弃，最终带着吃瘪的神色踏上回家的征程。
他不知道背对着他的，佯装镇定的沈凉，握笔的手心里，全是汗。
沈凉反复地拒绝，但云川就是不屈不挠。
在一个阳光倾洒的午后，他斜斜地倚在沈凉的桌子前，唠叨完请她吃饭的话题，突然低头问她：“你不好奇我那天为什么打架吗？”然后略带得意地挤一挤眼睛。
说不好奇，其实是不可能的，只不过……
你不是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给你递水吗？
沈凉在心里小声地问。
她盯着云川的衬衫下摆，摇了摇头。
“害，是那天小爷在外面溜达，正好发现校外的一个混混骚扰咱们学校女生，那肯定不能旁观啊，赶紧冲上去揍跑了他。”云川略带得意地敲敲沈凉的桌子，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沈凉一怔，抬头问他：“那个女生呢？”
“应该没事了吧。”
“不，我是问，你在打架的时候，那个女生呢？她在哪里？”
言语里是鲜有的愤愤不平。
“她……大概是回家了吧。”云川的眼睛里闪过一点狼狈，不过很快晕染成了笑意，“小爷英雄救美，不求回报。”
说明那个女孩子，是一句道谢也没有。丢下帮助自己的人，转头就跑了。
怎么可以这样。
还好这次不算严重。
一股莫名又鲜明的怒气涌上沈凉的心头，她不知为何鼓起勇气盯着云川的眼睛，那明亮到可以灼伤人的眼睛，然后大声说：“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那就今天。”
云川脸上端的是云开见日的灿烂笑意。在他背后鬼鬼祟祟支棱起耳朵的大苏和老齐忍不住相互击了个掌。
其实她自己亦很疑惑当时突然的决定，后来想想，大概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为了让他开心。
04
他们一起去海边烧烤，大苏骂骂咧咧地驮着老齐，云川带着沈凉。
沈凉不常坐摩托车，心里氤氲着些许忐忑，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拉住了云川的衣角。
云川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力度，眼里的笑意愈发浓郁，他微笑着偏过头去低声说：“抓紧啦，阿凉。”
声音很轻，像是耳语那样细腻，也像是悄悄落在额头的亲吻那样温柔。
随即摩托提速，划破初夏清新的空气，一路扬长。
他们热热闹闹地在海边支起烧烤架子，沈凉紧张到不知所措，蹲在食材旁边安安静静地串土豆片。云川特意让她离烤架远一些，说那烟味太呛，女孩子闻不得。
沈凉串一片，便抬头看一眼云川。他背对着她，在和大苏老齐兴高采烈地烤着串。
少年的背影像是在初夏天空里停驻的浅色云彩。
猝不及防地，他回身向阿凉的方向看去。
他们的视线隔空交会。
烤好了第一批食物的云川兴奋地大喊：“阿凉！吃不吃小爷我烤的鸡翅！”
谁知恍惚中的沈凉被这叫声一惊，手一错劲，串着土豆片的签子一下扎到了手上。她吃痛，小小地低呼一声。
这根竹签子略有点粗制滥造，顶端尖而粗糙，只一下便扎出了血。沈凉眼里忍不住泛起泪花。
这边云川已经拎了瓶矿泉水奔了过来。他一手拎着矿泉水，一手忙着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这使得他奔来的形象多少有些滑稽，沈凉看着看着突然就弯了眼睛。
矿泉水冲洗伤口，创可贴止血护创，他一套动作娴熟麻利，且带着特意的温柔。
这让沈凉微微皱起眉头，是操作了多少次才能这么熟练？
他到底受过多少次伤？
云川看见她皱眉，还以为是她疼得厉害。他轻轻地拍了拍沈凉的头，突然笑着说：“阿凉，你知道吗？我很早就见过你了。”
沈凉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他温和的目光。
他干净的眼里因为那遥远的回忆，带上了一点迷蒙的温柔薄雾。
“我爸爸以前是蓊都影楼的摄影师，蓊都所有中小学的毕业照都是他拍的。小时候我经常翻他的摄影合集乱看，我有看到你从幼儿园开始的毕业照哦。”
“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你的吗？毕业照里其他小孩儿都笑嘻嘻的，就只有你特别严肃。”
“那时候我就想，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就会板脸，真了不得，有机会我要去结识结识。”
“没想到高中和你是同班。”
“你和你小时候真像啊。”
我比你以为的，要更早认识你。
沈凉的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情绪，却看眼前的少年垂了眼帘，仿佛不经意地再添了两句：
“后来爸爸离开我了，而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觉得，你仿佛是补偿给我的一个礼物。”
05
他们吃完烧烤之后，一起坐在沙滩上看着微曳的海面。
听说到了晚上，海边会放烟花，所以他们在等待。
沈凉很想，和云川一起看一场烟花。
她想，那烟花一定华丽盛大，明媚耀眼。
就和你一样，云川。
大苏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接完电话之后，他站起来，神色有些凝重。
“头儿，那孙子约你。”
“上次给我打得嗷嗷叫的那小子？”云川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站起来，“欺负小姑娘还有理了？要找我约架？”
沈凉怔怔地跟着爬起来，站在旁边。
她看他们转过身去低声地交谈。
然后便看见云川冲她轻松地微笑。
“阿凉，你不要去。你这小姑娘怕疼，万一伤着了我要心疼的。”他笑了笑。
“你在附近的奶茶店等我回来吧，我回来陪你一起看烟花。”
06
云川没有回来。
云川不见了。
沈凉找了云川一整个夏天。
无果。
07
沈凉发现，她一点也不了解云川，一点也不了解。
她不知道他的住址，不了解他的家庭，不熟悉他的朋友。
周围的人们，奇怪地保持着缄默。
身边再也没人提起过他。
连大苏和老齐，也一言不发。
仿佛他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
就像那场等也等不到的烟花，消散过后，找不到一点痕迹。
但沈凉，还是在找。
她不喜欢出门，却在那个夏天走遍了蓊都的每个角落。
大苏和老齐找到沈凉，是在那年的秋天。
他们说，云川嘱咐过了。
“别告诉阿凉，她胆子小。”
“戳到手指都害怕得不行，更别说来见我。”
那一天，是械斗。
可是云川什么也没有带。
对方针对他，他伤得很重。
沈凉感到寒意一点点蔓延上心间，包裹住了整个心脏，生出的毒刺扎得人痛不欲生。
“对不起，”他们哭得面目扭曲，“我们不能说，还因为做这事的人找到我们家里去了。”
“他在哪里？”
“在邻县的公墓。”
后来沈凉慢慢知道，云川揍的那小子，是个高官的儿子。
云川帮的那姑娘，是他爸爸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
高官颇有手段，上下打点，把这事压得严严实实。
于是所有人缄口不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云川，那么明媚耀眼的云川。
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08
纹身师在纹身的时候，发现女孩很安静。
不像其他姑娘那样疼得掉眼泪。
他不知道这姑娘曾经多怕疼，被竹签子扎了手都会哭。
他不知道那个怕疼的姑娘已经和她喜欢的小少年一起在那个夏天死去了。
云川啊，世人不记得你。
他们刻意地忘了你。
但是没有关系。
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身上，我来做你的墓碑。
我来替你看这人间。
*是之前就一直很想写的纹身梗
*谢谢你们看完这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