浥尘

南山经之首曰䧿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山海经·南山经·南山一经》

那是她第一次上山，带着娘精心烹制的点心。

 

“不 许 撒 了。”

呼哧呼哧从早爬到晚的她紧紧怀抱着那镶满金玉精雕细刻华美无双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八角食盒，满脑子只剩下了娘色厉内荏的这四字真言。

 

“你是何人？”

在她咬牙切齿艰苦攀登的途中，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头顶上传来，和漫山遍野的暮色一同降临。

她吓得一哆嗦，一屁股滑倒在地上，差点把怀里的宝贝食盒扔了出去。循着声响抬头望去，借着昏暗的光线之中朦胧瞧见，头顶的树杈上稳稳当当坐着一个黑衣少年，兜帽之下，难以辨清容颜，一对莹白的耳朵却张扬地立在两边。

 

那少年似乎看清了她是个不过刚及笄的小丫头，还傻兮兮地抱着一个比头还大的食盒，便纵身跳下来，向她伸出手。她感激地借力爬起，感受到他的手上覆着一层绒毛，温暖且有力。

“我叫祝余。”她礼貌地说。

 

“和山上的草一个名。”黑暗里他的浅色眼眸一闪，复杂的神色层层叠叠地倾泻出来，“山之招摇，我以为莫过于金玉遍地。却没想见，纵使我这样百般掩饰隐蔽，连祝余这样低调之物，都已被山下人熟知，甚至以此为稚童之名。”

“真是祸事一桩。”

 

她疑惑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猛然间想起自己上山的使命。

“你是山上的神仙吗？我娘说，让我来向你谢恩。”说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放下食盒，然后迅速地一掀裙子的下摆，动作流畅地跪下，就要向着少年磕头。

“你娘是哪个？”吓得少年向后跳了一步，然后赶紧把小姑娘从地上拽起来。

 

“我娘是山下西村里的吴娘子，人称豆腐西施的那个。但是她并不是因为豆腐做得好吃才得了这名字，实际上手艺差得很。她为什么叫豆腐西施呢？这是因为做豆腐用的水啊，只能在村边的小河里淘洗，但是那小河里有颇多可怕的鱼虾，吃人血肉的那种，旁人都不敢去，我娘却勤奋得很呢，也就因为这个成了我们村里独一支的豆腐大户。其实她的厨艺极是差劲，做的点心被村里人叫做蹩脚点心，这厨艺据我娘说啊是世代承袭的，关于这世代承袭呢又要从我的姥姥说起……”

“说重点。”

“我娘说三十年前山上的神灵救了她一命，免她饥寒，因此让我上山来，替她磕几个头，顺带着还让我给神仙带来她精心烹制的糕点。”

 

三十年前……确实很遥远了。但是他仍然忘不了那个和父母赌气从而在半夜上招摇山的姑娘。她饿得嗷嗷叫以至于要去啃山上的黄金，最后饿昏在地，被他拔来的祝余草所救。

所以，她的孩子叫祝余？

 

“你叫什么名字啊，神仙？”

“狌狌，我叫狌狌。”

“小名吗？我娘说大孩子应该告诉人家大名，我小名也叫星星。”

 

狌狌懒得作答，打开精美的食盒。

里头并非祝余她娘精心烹制的什么蹩脚点心，而是育沛，满满当当的一盒育沛。

发源于招摇山且向西流入大海的丽麂水中，有很多育沛，把它佩戴在身上，可以免于寄生虫带来的痛苦与其携带的疾病，但身为招摇山守护，他不能下山，因而只能日复一日地忍受皮毛之内寄生的折磨。三十年前的姑娘曾目睹他狼狈的发病，他曾轻描淡写提起育沛……

原来是这样，三十年，年年如一日的淘洗，是为了替我寻来育沛。

可是，为何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中的每一日，她明明都能上山看我。

 

“哦哦哦，”祝余拍拍自己的脑袋，拉着狌狌的衣角忙不迭地说道，“娘说还有句话要带给你，她说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样许久，但是她说这山上金玉满堂，她很是怀念。”

“只是她的双手已经不利索，再难摘下一朵迷榖了。”

 

“迷榖开花了。”狌狌仿佛没有听见，向祝余做了噤声的手势，提醒她抬头。

莹莹浅浅的流光点缀在高耸入云的枝桠中间，周遭突然间有如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祝余突然发现，在招摇山上看不到月光。迷榖就是此刻的月光。

 

“拿着，有了迷榖，你便不会再迷路。”狌狌不知何时爬到了树上，丢给祝余一束迷榖花。

“替我谢谢你娘。”

他的身影隐没于清朗的光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满地都是金玉，而当年那个姑娘抬头却看见了迷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