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折戟于温柔

关于

【山海一梦】尚付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尚付,食之无卧。

——《山海经·南山经·基山》


01

我第一次见到阿付是在基山上,那时我还是个格外嗜睡的孩童。


那天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好日子,族中散落各地的亲朋好友突然欢聚一堂。许多陌生的面孔在正堂之上挤挤挨挨,晃得人眼晕。他们说什么,我自然是听不明白的,所以在他们的谈话之中我无聊地睡了一觉又一觉。

大家的兴致像初春的河水那般持续高涨。在那一番大聊特聊之后,他们兴致勃勃地相约去附近的基山上郊游踏青,连一贯被嫌弃的我也被装在小包袱里同游助兴。

一路上我的脑壳里灌进了不知多少欢声笑语,这使得那难以忍受的睡意重重地压下我的眼皮,于是我打了一个哈欠,趴在家丁的背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我习惯性地蹭一蹭脸上的口水,却突然觉得脸颊生疼,那触感不太像是家丁衣服的布料,反而是杂草树枝一类的锋利之物。再环顾四周,漆黑一片,竟是夜幕已经降临。我吓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顺带拧了拧自己的手臂,确信这周遭的情形并不是一个糟糕的梦境。

更何况我的眼前有一只奇形怪状的鸟,和奇形怪状的树木一起冷冷地凝视着我。


02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


这鸟……可真了不得。

三个脑袋,三只翅膀,六只眼睛,六只脚。这可怕的样貌,难道它是这基山上的山大王?我瑟缩之间带了点敬畏,结结巴巴地问它:“鸟,现在已经晚上啦?”

它瞬间变了神情,一只眼里流露出讥讽,两只眼里则是漫不经心,三只眼里带着古怪的笑意。

然后它用第三只翅膀拍了拍我的头:“小孩儿,你被你家里人扔啦。”

大概是家丁趁爹娘没注意,偷偷把我丢了,我掰着手指寻思着,虽说把我丢进杂草堆里未免有些过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最伤心的便是今晚要和家里睡觉时常抱的兔子布偶分别。我愣愣地挂念起那香香软软的兔子布偶,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啪嗒啪嗒掉下眼泪。


鸟奇怪地看着我,三个头都朝我的方向偏了偏,带点安慰的意思,但很快恢复了严肃。

它沉吟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小孩儿,看你这样子,不是第一次被丢吧?”

“对对对,”我再次掰着指头开始回忆起我的光辉历史,“我一岁的时候就被侍女抱出去丢到家门口的荷池里,然后被路过的采莲小姑娘捞起来了;两岁的时候管家抱我去集市,险些就迷路在人潮里,后来是位轻功卓绝的捕快叔叔带我回的家;三岁的时候被车夫带着坐马车,半路突然把我丢下,是卖西瓜的大娘给我钱让我坐车回了家……”

我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骄傲,越说越快乐的时候,鸟用它那第三只翅膀示意我闭嘴。

“你被丢了这么多次?”它用六只脚在地上有些焦躁地走来走去。

“嗯!”我严肃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身边侍候的人都想着害我,大约是我睡觉时总喜欢把口水擦到他们身上而他们怀恨在心的缘故。”

鸟似乎要在平地里跌一跤,不过它迅速稳住身形,纾尊降贵地往我面前一蹲。

我差点以为它要在我面前解手,所以讨好地掰了身边的两片叶子给它,然后换来了同时六个白眼。

“上来。”它不耐烦地说,“抱住我中间那个脑袋,我带你离开这里。”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边树木的造型愈发诡异乖张,张牙舞爪之态颇有取人性命的架势。于是我赶忙跳上鸟背,紧紧地抱住它中间的那个脑袋。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它的那个嘴巴里发出了一声笑,只听见它说:“胖小孩儿,我叫尚付,别鸟啊鸟地叫,多没礼貌。”

我环抱着的脑袋十分温暖,这含有宽慰意味的温度一时间抽去了我所有的顾虑,于是我惬意地一合眼,再次进入了梦乡。


03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尚付裹得严严实实,它用两只翅膀合抱住我,第三只翅膀则遮在我的头顶。

我掀开它那第三只翅膀往外一瞧,天光大盛,草木安详,是和昨夜所见不同的景致。

尚付见我醒了,立即抽身一跃,高高地站在了我够不着的树杈上。我仰脸望它,听到它无奈的喟叹。

“小孩儿你,是真的喜欢流口水啊。”

晾干羽毛之后,尚付丢给我一些小果子。

我哼着小曲儿啃着果子的时候,它和我说,方才我在的地方是基山的北边,生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树木,一到深夜便会出动捕猎,尤其喜欢吸食人类孩童的精魄;而现在我们则在基山的南边,玉石繁盛之所,最是安神平和。

我见它在说到北边的凶险时表情十分凝重,便讨好地冲它笑一笑:“许是那家丁恨毒了我吧,但是阿付把我救了,我现在没事啦。”

然后我试探性地再问:“阿付,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它一动不动地蹲踞在我身旁的树杈上,沉默了许久。

在我喊它“阿付”的时候它似乎十分开心,但是一提到回家它马上就沉下了它那三张鸟脸。

惯会做小伏低的我马上闭嘴,转口夸小果子好吃。

我下意识地觉得阿付是想和我多玩几天,既然家里人还没找来,那么和它再玩几天也无妨。

然后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和阿付待在一起。我的嗜睡本性轻易改不了,于是我时常在阿付的怀里大睡特睡。

在偶尔不睡觉的时候,阿付会带我飞到半空中观赏基山的风光。我看那基山阴阳两面的古怪风貌,忍不住对阿付感叹道:“阿付,这山很有些古怪。”

不知它的哪一张嘴巴里溢出一丝叹息。

我听见它低声说:“你们人,也很有些古怪。”

肚子饿的时候阿付总给我吃小果子,我猜想是那天我大肆赞美小果子的缘故,不禁把肠子悔青。


04

阿付多次和我正正经经地谈论我嗜睡的问题,但往往刚谈论到一半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总能看见它的某只眼睛在担忧地注视着我,附带一句小声的嘀咕:“是病得治。”

和阿付在一起很快乐,有爽口的吃不腻的小果子,有广袤祥和的草木,有时候还能拾到莹润的玉石,但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思念家里的兔子布偶,所以我忍不住再次对阿付说:“阿付,我想回家。”

问完我识趣地补充:“回家之后我还是会常来找你玩。”

阿付没有像以往那样耷拉下它的鸟脸,而是勉勉强强地说:“明天我送你回去。”

我欢呼一声,大胆地同时揽住了阿付的三个脖子。它的脖子有些粗,我几乎勒得它喘不过气来。可它不但甩开我,还用翅膀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

第二天的饭点,我正晃着腿等阿付给我找来小果子,却突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肉香。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阿付嫌弃地递给我一片叶子,上头是一块烤得酥嫩的肉。

我正困惑着,却听见它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你昨天梦话连连,说那果子难吃得紧,说你要吃肉,边说边拼了命地流口水……这不,你就要回家了,我给你找来了肉,顺带着给你践个行。”

我记不大清楚我是怎么把肉吃进肚子里的,只记得吃完之后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吃完之后我抹抹嘴巴抬头看阿付,那一刻阿付的眼神特别复杂,也特别温情。

“我送你回家。”它言简意赅地说。


05

我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守门的侍卫一副见鬼的神情,撒腿就跑,扯着嗓子去给我爹娘通报。

我趁机赶紧回头看阿付,见它冲我点了点头,然后歪歪扭扭地腾空,消失在天上迷蒙的云雾中。

那时心里仿佛塌陷了极其重要的一角,无比难过。

“我一定回基山找你。”我在心里小声地说。

我站在门口,隐约听见侍卫连哭带喘地说“他又回来了”,这时心里的一点狐疑渐渐浮起直至无比清晰。

其实我一直有猜想过为何我总是被人丢弃。口水之责似乎是罪不至死的,侍从敢三番五次丢我的缘故,大概是得了我爹娘的默许。

我一直猜想,但一直不敢相信。

后来族里又开了大会,他们请来了巫医。

我的嗜睡症完完全全地好了。

“怎么可能……”巫医大骇,“这种奇鸟,千百年前就已经没了……”

后来我方知道族中有个世代的诅咒。

千百年前,基山上有一种奇鸟,食之能使人清醒百倍,奋勇操戈。那时族里正遇上生死存亡的战争,于是肆意屠杀这种奇鸟,让族中战士服食,正是这一举措,使基山之上再无奇鸟。

我族虽赢得了战争,但也从此开始蒙受世代的诅咒。每一代的子孙中,必然会出现可怕的嗜睡症。这种嗜睡症只有奇鸟肉能解,可奇鸟早已因为屠杀而绝迹。

所以嗜睡症附体的孩子,被认为成是大凶之兆,需要丢弃以解全族之灾。

这是奇鸟的报复。

而我,就是我这一代的不祥之人。

所以我屡屡被丢弃,屡屡被置于险境。我的家人们或许也曾心软,但在那日族人汇集商议之日,他们终于决定佯装郊游踏青,把我丢弃在凶险之地,一举除掉祸端。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我遇见了阿付。阿付为了解我的困境,自割腿肉,医好了我的嗜睡症。

可是如果我知道那是阿付的肉,那我宁可睡个昏天黑地睡成一具尸体,我也不愿意。

因为我的嗜睡症好了,族里不再驱逐我。

不断有人问我嗜睡症究竟是怎么好的,我一律摇头说不知道。

我知道我得对巫医还有族里的所有人缄口,不能让他们知道奇鸟一族仍然有余留的血脉。

我要保护阿付。

因此我再没去过基山。


我如愿以偿地抱到了我的布偶兔子。可是布偶兔子再香再软,也不如阿付的翅膀枕着舒服。而且我开始经常性地失眠,坐在床上看窗外的月色,幻想阿付会突然出现,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那时我突然觉得清醒也是一种煎熬。


那日是我成年那年的生辰。

我照例地看那月色,看得眼睛酸痛。

突然听见窗棂一响。

“小孩儿,失眠啦?”

清朗的月色下栖息着三头三翅的剪影,恍若隔世。


*没错,是古早的关于山海经的一篇文章,请允许消失小半年的人给大家拜个早年hhh

*想要让不打烊重新开业(雄心壮志)接下来将写一个取材《山海经》的晚安故事系列,暂命名为《山海一梦》。

评论(8)
热度(33)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浥尘 | Powered by LOFTER